第六章 山雨欲来,力挽狂澜(1 / 1)

晨光刺破云层,昨夜暴雨的痕迹在农庄泥泞的土地上蜿蜒。

沈疏月踩着湿滑的小径,目光扫过看守张癞子肿胀淤青的眼眶。

她无声地弯起唇角——这恶仆与王麻子的狗咬狗,正是她昨日布下的棋局。

药篓里新采的凝露草还带着露水,远处山林却传来异动。

当沈疏月拨开灌木,撞见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女正被三个壮汉围攻。

那少女猛然回头,眼中燃烧着困兽般的绝望与不屈——

竟徒手将碗口粗的木棍生生拗断!

晨光,吝啬地撕开厚重云层,将几缕苍白的光线投在破败的农庄上。昨夜那场倾盆暴雨的余威犹在,泥泞不堪的土地像一张吸饱了水的烂布,每踩一脚都深陷下去,发出令人心烦的“咕叽”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草木腐败的气息,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湿漉漉的草堆里无精打采地刨食。

沈疏月挽着药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山林的小径上。药篓里是清晨刚刚采下的凝露草,叶片肥厚,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在微弱的阳光下闪烁着湿漉漉的光泽,散发出一种清冽微苦的独特气息。她身上的粗布衣裙下摆早已被泥水和露水浸透,紧贴在腿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脚上那双磨损严重的布鞋也几乎湿透。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胃,昨夜那点粗粮糊糊早已消化殆尽。

然而,这一切的狼狈与不适,都被她眼底深处那簇冰冷燃烧的火焰压了下去。那火焰名为“复仇”,名为“生路”。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不远处倚着柴房门口、龇牙咧嘴倒吸凉气的看守张癞子。他那张原本就猥琐的脸此刻更加难看,左眼肿得只剩一条缝,乌青发紫,高高鼓起,活像个发霉的烂桃子。嘴角也破了皮,带着干涸的血痂。他一边用一块脏污的布巾沾着冷水小心翼翼地敷着伤处,一边不时恶狠狠地瞪向另一侧——那是王麻子住的小破屋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忌惮。

沈疏月无声地弯起了唇角,弧度冰冷而锐利。这狗咬狗的戏码,正是她昨日埋下的种子结出的第一颗果。她故意在张癞子面前流露出对王麻子更“信任”的假象,又让王麻子“偶然”发现张癞子私藏克扣卖草药钱的小动作。贪婪和猜忌是人性里最易点燃的引线,一点火星就足以引爆。昨夜那场暴雨掩盖下,这两个恶仆定是狠狠撕咬了一番。

她收回目光,不再理会张癞子那怨毒的视线,径直向农庄后方的山林走去。脚踩在湿滑的泥泞和碎石上,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雨水冲刷后的山林,泥土松动,掩盖了原本就崎岖不平的山路。她必须尽快找到更多的凝露草,甚至发现其他有价值的药材。与陈掌柜初步达成的合作意向像一颗微弱的火种,需要更多燃料才能烧旺。她盘算着,这批新采的凝露草炮制好后,一部分送去陈掌柜那里探路,另一部分要留作备用,甚至……或许可以用来“打点”一下某些她暂时还绕不开的人。

山路愈发陡峭难行,草木的湿气混合着腐叶的气息扑面而来。沈疏月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微微急促。她停下脚步,靠着一棵湿漉漉的老松树喘息,目光却像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前方一片背阴的湿润岩壁下,几簇深绿带紫的凝露草长势喜人。她心中一喜,正要上前,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却猛地钻入耳中。

不是山风拂过树梢的呜咽,也不是鸟雀的鸣叫。那是一种压抑的、充满恶意的呵斥,夹杂着沉闷的击打声和一个……极其隐忍却依旧能听出痛苦和愤怒的闷哼!

沈疏月瞬间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像一只受惊的鹿,警惕地侧耳倾听。声音来自更深的林间,一片被高大灌木和藤蔓遮蔽的洼地方向。

去?还是不去?

理智在脑中尖锐地鸣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身尚且难保,泥菩萨过江,何苦去趟浑水?卷入未知的麻烦,很可能会引来更大的灾祸,打乱她好不容易才铺开一角的生存棋局。

然而,那个闷哼声里蕴含的绝望与不屈,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了她一下。这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得让她心口发紧——那是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时才会发出的声音。她仿佛看到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躺在破茅屋冰冷泥地上、浑身伤痛、连一口干净水都喝不上的自己。

指尖掐进掌心的软肉,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她深吸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将药篓轻轻放在树根旁,猫下腰,利用茂密的灌木和湿滑的苔藓作为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声音来源处潜去。动作轻灵得如同林间的野猫。

拨开最后一丛挂着水珠、叶片边缘锋利如锯齿的蕨类植物,洼地里的景象猝不及防地撞入沈疏月的眼帘。

三个穿着体面绸布短褂、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豪奴打手模样的壮汉,正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那少女身形单薄,蓬头垢面,破旧的粗布衣服上沾满了泥浆和草屑,有好几处撕裂的口子,露出底下青紫交加的伤痕。她赤着脚,脚踝和小腿上布满细碎的划伤,渗着血丝。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布包,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仿佛那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死丫头!骨头还挺硬!孙老爷看上你娘留下的这块破布,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赶紧交出来!”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留着络腮胡的汉子狞笑着,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推搡着少女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少女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重重撞在一棵小树上,震得树叶上的积水哗啦啦落下,浇了她一头一脸。

少女被冰冷的雨水激得浑身一颤,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她猛地抬起头,乱发黏在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眼睛,透过湿漉漉的发丝缝隙,死死地、带着刻骨恨意地瞪着那个推她的汉子。那眼神,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般的凶狠与绝望的倔强。

“哟呵,还敢瞪老子?活腻歪了!”络腮胡被这眼神激怒了,感觉受到了冒犯,脸上横肉抖动,上前一步,抡起粗壮的胳膊,钵大的拳头裹挟着风声,朝着少女瘦弱的身体狠狠砸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一直沉默隐忍的少女,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那声音不像人声,倒像是受伤野兽濒死的咆哮!

她非但没有后退闪避,反而像一颗被激怒的炮弹,不退反进,迎着那硕大的拳头猛地一低头,同时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向侧面拧转!络腮胡的拳头擦着她的肩头呼啸而过,砸了个空,巨大的惯性让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

而少女在拧身的瞬间,一直死死抱着布包的双手闪电般腾出一只,五指如铁钩,精准无比地抓住了络腮胡因用力而暴露出的手腕!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呃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撕裂了林间的寂静!

只见那络腮胡壮汉的手腕,竟被少女那只看起来瘦弱不堪的手死死攥住,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少女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臂上单薄的肌肉瞬间贲起,爆发出与其身形完全不相符的恐怖力量!

络腮胡那张横肉脸瞬间因剧痛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变形,豆大的汗珠和着雨水滚滚而下。他感觉自己的腕骨仿佛被一只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随时都会碎裂!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想去掰开少女的手指,却像是撼动一块生根的顽石。

“妈的!反了天了!一起上,废了这贱骨头!”旁边两个看呆了的家丁这才如梦初醒,惊怒交加地吼叫着,从左右两侧同时扑了上来。一个挥拳直捣少女面门,另一个则阴狠地抬脚踹向她支撑身体重心的腿弯!

腹背受敌!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她知道硬抗不住。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攥着络腮胡手腕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借着对方因剧痛而身体失衡的瞬间,猛地向自己怀里一拉!同时,她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向下一矮!

络腮胡庞大的身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带得失去平衡,像一堵肉墙般,不由自主地撞向那个挥拳打来的同伴!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夹杂着骨头错位的脆响和两声重叠的痛呼。挥拳的家丁被自己的同伴撞得眼冒金星,鼻血长流,踉跄后退。而少女则利用这瞬间的混乱,身体贴着湿滑的地面,以一个极其狼狈却异常有效的侧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踹向她腿弯的那一脚!

偷袭落空的家丁一脚踢在泥水里,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他恼羞成怒,顺手抄起地上不知谁丢弃的一根碗口粗、用来支撑藤蔓的枯木棍,狞笑着高高举起,朝着刚刚翻滚起身、还未来得及站稳的少女当头劈下!风声凄厉!

“小心!”沈疏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一声低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少女背对着那致命的一击,似乎毫无所觉。眼看那沉重的木棍就要砸碎她单薄的肩胛!

就在棍影即将及体的刹那,少女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她猛地一个旋身,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面对呼啸而下的木棍,她非但没有闪避,反而在旋身的同时,双手齐出,以掌为刀,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劈在木棍的中段!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爆裂的脆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那根碗口粗、湿漉漉的枯木棍,竟被少女那双看似无力的手掌,如同劈开一根朽烂的筷子般,从中硬生生地劈断!

断裂的木棍前半截带着巨大的惯性飞了出去,砸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后半截还握在那个家丁手里,他保持着下劈的姿势,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眼珠瞪得几乎要裂眶而出,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惊骇和茫然,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妖魔鬼怪。雨水顺着他煞白的脸流淌下来,混合着他额角瞬间冒出的冷汗。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雨水滴落树叶的单调声响,以及三个豪奴粗重而恐惧的喘息。

那少女劈断木棍后,并未停歇。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雌豹,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火焰,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她不再被动防御,反而朝着那个还握着半截木棍、呆若木鸡的家丁猛扑过去!动作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

“够了!”

一个清冷、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破了这凝滞的杀机。

沈疏月拨开遮挡的枝叶,从藏身的灌木丛后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带来的冲击尚未平复,但眼神却异常镇定,如同寒潭深水。她并未看那三个惊魂未定的豪奴,目光直接落在了那个骤然停住扑击动作、如同受惊小兽般猛地扭头看向她的少女身上。

少女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眼中的疯狂火焰在看到沈疏月的刹那,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警惕、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撞破狼狈后的羞耻。她下意识地将怀里那个破旧的布包抱得更紧,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或再次攻击的刺猬。雨水顺着她湿透的乱发滴落,滑过她脏污却难掩清秀轮廓的脸颊,也冲刷着她手臂上新增的几道擦伤血痕。

“你……你是谁?”为首那个被扭伤手腕、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络腮胡捂着剧痛的手腕,惊疑不定地瞪着突然出现的沈疏月。他眼神闪烁,打量着沈疏月身上同样破旧却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以及她身后那个不起眼的药篓,惊惧稍退,惯有的蛮横又浮了上来,“少管闲事!这丫头偷了孙老爷家的东西,我们奉命捉拿!识相的赶紧滚开!”

“偷东西?”沈疏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她的目光掠过少女死死护住的布包,那布包的材质虽然破旧褪色,边缘磨损得厉害,但隐约还能看出原本细密的织锦纹路,绝非普通农家之物。再结合这几个豪奴的跋扈和少女那不要命也要护住的姿态……

“我看未必吧。”沈疏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几个家丁心头莫名一凛,“光天化日,三个大男人,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下如此重手,还口口声声污蔑偷盗。你们孙老爷家的规矩,就是恃强凌弱,强取豪夺吗?”

“你!”络腮胡被噎得一窒,脸上横肉抖动,恼羞成怒,“臭丫头,活得不耐烦了!连我们孙家的事也敢管?我看你跟这贱骨头是一伙的!一起拿下!”

另外两个家丁虽然对少女刚才展现的怪力心有余悸,但见沈疏月孤身一人,衣着寒酸,胆气又壮了起来,眼神凶狠地逼上前。

沈疏月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她没有看步步紧逼的家丁,反而转向那个浑身紧绷、眼神警惕的少女,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你怀里抱着的,是你娘留给你的东西,对吗?”

少女猛地一震,抱着布包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那双倔强不屈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沈疏月沉静的面容。

“是又怎么样!关你屁事!”络腮胡抢先吼道,试图打断。

沈疏月却像是没听见,目光依旧锁在少女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洞察一切的了然:“他们想要抢走它。因为这东西,或许值点钱?或许……对孙老爷来说,有别的用处?”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络腮胡腰间系着的一个小布袋,那上面,用并不起眼的暗色丝线绣着一个标记——一个变形的“沈”字花纹。沈疏月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丝毫不显。柳如眉母女的手,竟已伸到了这偏远之地?还是说……这孙老爷,本就与沈家有着不清不楚的关联?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滑入心底。

少女死死咬着下唇,唇瓣几乎要渗出血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那眼神里的悲愤与守护之意,已是最好的回答。

“哼,知道就好!”络腮胡见沈疏月一语道破,索性撕破脸皮,“这丫头她娘以前是孙府的绣娘,偷了主家的贵重料子私藏!如今人死了,东西自然得收回!天经地义!识相的,少管闲事,否则连你一起送官!”

“送官?”沈疏月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低低地、清晰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的冷意,让三个家丁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好啊。我正愁没地方说理去。”她向前一步,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络腮胡,“你们三个,光天化日之下,对一介孤女行凶,意图强抢其亡母遗物,人证,”她指了指自己,“物证,”目光扫过少女身上的伤痕和他们手中的断棍,“俱在。我倒要看看,是你们孙家‘收回失物’的理由站得住脚,还是这‘当众行凶、欺凌弱小’的罪名更重一些?”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无形威压:“你们孙老爷就算手眼通天,这王法昭昭,众目睽睽之下,他堵得住这悠悠众口吗?今日之事若传扬出去,一个‘纵仆行凶、欺凌孤弱’的名声扣下来,你们猜,他会不会很乐意拿你们三个的脑袋去平息物议?”

字字诛心!

三个家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们平日里仗着主家势力横行乡里,欺负老实人惯了,何曾遇到过如此条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的反击?尤其沈疏月最后那句“拿你们三个的脑袋去平息物议”,更是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直接捅进了他们最恐惧的地方!他们太清楚自家老爷的凉薄了。

络腮胡捂着剧痛的手腕,看看沈疏月那沉静得可怕的眼神,又看看旁边那个眼神凶狠、仿佛随时会再次爆发出恐怖力量的少女,再想想可能面临的可怕后果,嚣张的气焰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瘪了下去。额头的冷汗混着雨水,小溪般淌下。

“你……你……”他嘴唇哆嗦着,想放几句狠话,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滚。”沈疏月吐出一个字,冰冷如铁。

这一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三个家丁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停留?连狠话都不敢撂下半句,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冲出了洼地,跌跌撞撞地消失在茂密的林间,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洼地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紧绷到极致的气氛骤然松弛。那一直强撑着、如同拉满弓弦般的少女,身体猛地一晃,脱力般地单膝跪倒在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刚才那爆发性的力量似乎耗尽了她的所有精气神,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唯有抱着布包的双手,依旧死死地护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沈疏月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立刻上前。她能感受到少女身上那种强烈的戒备和不安,如同受伤的小兽。过了片刻,她才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在少女身前几步远的地方蹲下,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与她平视。

“没事了,”沈疏月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他们走了。”

少女猛地抬起头,乱发遮掩下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疏月,充满了不信任和审视。那眼神,像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幼狼。

沈疏月并不在意她的敌意,目光落在她手臂和小腿上那些新增的擦伤和淤青上,有几处还在渗着血丝,混着泥水,看着格外刺目。她解下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小水囊——那是她每天带着上山,装着自己烧开放凉的开水。又小心翼翼地从药篓里翻找出几片边缘带着细小锯齿、叶片肥厚、散发着清冽微苦气息的深绿色草叶。

“这是凝露草,捣碎了敷上,止血消肿很好。”沈疏月将水囊和几片干净的凝露草叶子轻轻放在少女面前不远处的、相对干净的一块石头上,没有贸然靠近。“清洗一下伤口,再敷上。别让伤口烂了。”

少女的目光在那水囊和凝露草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回到沈疏月脸上,眼神里的戒备似乎松动了一丝丝,但依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也没有去动那些东西。

沈疏月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陪她蹲着。林间的湿气很重,寒意透过湿透的衣料侵染着肌肤。

“我叫沈疏月。”她看着少女的眼睛,坦然地说,“住在山下那个破农庄里。”她指了指农庄的方向,“你呢?”

少女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细微、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阿蛮。”

“阿蛮?”沈疏月轻声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好名字。有力量,有野性。”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阿蛮死死护着的布包上,“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抢这个吗?真的是……你娘留下的?”

提到“娘”,阿蛮的身体明显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那个破旧的布包里,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从布包缝隙里断断续续地逸出。那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委屈、悲伤和刻骨的思念。

沈疏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默默地等待着,没有打扰。

过了许久,阿蛮的啜泣才渐渐平息。她抬起头,脸上泪水和泥水混在一起,糊成一片,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因为泪水冲刷而显得格外清亮。她看着沈疏月,眼神里的戒备终于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孤苦无依的茫然和深重的悲伤。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将那个紧紧抱着的破旧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露出来的,并非什么金银珠宝。

那是一块折叠整齐的布料。颜色已经非常陈旧黯淡,大片的深红底色几乎褪成了灰褐色,上面用金线绣着的繁复缠枝莲纹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丝线多处磨损断裂,边角更是毛糙不堪,显然被摩挲过无数次。但即便如此,依旧能从那细密到惊人的针脚、流畅优雅的纹样走向,以及布料本身残留的、不易察觉的柔韧光泽上,窥见它曾经的华美与不凡。

这绝非普通绣娘能接触到的料子!更不可能是所谓的“偷窃”之物!沈疏月心头剧震,一个猜测呼之欲出。这料子,这纹样……她似乎在母亲留下的某本讲述前朝宫廷织造的旧籍插图上见过类似的描述!前朝宫廷专供?贡品级别的蜀锦?这种东西,怎么会流落在一个偏远山村、一个已故绣娘的手中?

“娘……”阿蛮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块破旧却承载了她全部念想的布料,声音哽咽沙哑,“娘说……这是……是她的命……留给阿蛮……唯一的……念想……”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古老的锦缎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孙扒皮……他……他不是人!娘病得快死了……他逼娘交出……交不出……就把我们赶出来……娘死了……他还不放过……还要抢……”她的话语破碎,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沈疏月静静地听着,心中已然明了。这哪里是偷窃?分明是那姓孙的豪强,不知用了什么龌龊手段得到了这块可能是前朝遗珍的贵重锦缎,又或许是为了掩盖其来历,才栽赃陷害阿蛮的母亲!如今人死了,竟连这最后的遗物也不放过,其心可诛!而那个络腮胡家丁腰带上那个变形的“沈”字标记,如同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沈疏月心头。这孙扒皮,与京城的沈家,与柳如眉母女,到底有何关联?是单纯的巧合,还是……一条延伸至此的、针对她的毒线?这念头让她脊背生寒。

“阿蛮,”沈疏月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听我说。这东西,很珍贵。比你想象的还要珍贵。它留在你手里,只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就像今天这样。孙家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阿蛮猛地抱紧了布包,惊恐地看着沈疏月,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绝望。

“别怕,”沈疏月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不是要抢它。恰恰相反,我要帮你保住它。”

阿蛮愣住了,眼中充满了茫然和不解。

“把它交给我。”沈疏月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坦荡,“我替你保管。找一个最稳妥的地方藏起来。我保证,只要我沈疏月还有一口气在,这块料子,谁也夺不走。它永远都是你娘留给你的念想。”

她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阿蛮看着沈疏月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那里没有贪婪,没有算计,只有一片坦然的真诚和一种让她感到莫名安心的力量。她低头看看怀里的布包,又看看沈疏月伸出的手,内心挣扎如同沸水翻滚。这是娘用命守护的东西……是她活下去唯一的支柱……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雨滴敲打树叶的声响。

终于,阿蛮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那个包裹着破旧锦缎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沈疏月摊开的掌心。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交付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沈疏月郑重地接过,入手能感觉到布料的柔韧和历史的厚重。她没有立刻打开查看,而是小心翼翼地用阿蛮原来的破布包好,贴身收进自己怀中最安全的位置。然后,她拿起石头上的水囊和凝露草叶子。

“来,”她拧开水囊塞子,倒出一些清水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片上,“先处理伤口。”

这一次,阿蛮没有抗拒。她顺从地伸出受伤的手臂。冰冷的清水冲洗掉伤口上的泥污,带来一阵刺痛,她咬着牙没有哼出声。沈疏月将凝露草叶子放在嘴里嚼碎,苦涩的汁液弥漫开来,她眉头都没皱一下,细心地将墨绿色的药泥敷在阿蛮的伤口上。清凉的感觉瞬间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阿蛮紧绷的身体明显放松了一些。

“你力气很大。”沈疏月一边包扎着阿蛮手臂上较深的一道划伤,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

阿蛮的身体又绷紧了,眼神有些慌乱地垂下,像是害怕这“怪力”会引来厌恶或恐惧。“我……我不是妖怪……”她声音低如蚊蚋,带着浓重的自卑。

“力气大是天赋,不是罪过。”沈疏月的声音斩钉截铁,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阿蛮躲闪的眼睛,“在这世道,尤其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有力气,是好事。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本事!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就像刚才,你保护了你娘留给你的东西。”

阿蛮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从来没有人这样看待过她的“怪力”。村人畏惧她,地主豪奴欺辱她,都视她为异类,为灾星。而眼前这个救了她、帮她保住娘亲遗物的小姐,竟然说……这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本事”?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混杂着酸楚,猛地冲上她的眼眶。

“跟着我吧,阿蛮。”沈疏月包扎好最后一道伤口,直视着阿蛮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留在这山里,你活不下去。孙家不会放过你。跟我回农庄,虽然日子也苦,但至少,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你的力气,可以帮我采药,可以帮我看守门户。而我,会教你更多东西,教你如何用你的力量,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保护你自己,也保护你珍视的一切。”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锋,一字一句,清晰地凿进阿蛮的心底:“跟着我,你的拳头,只打该打之人。你的力气,是盾,也是矛。没人能再轻易把你踩在泥里。”

“堂堂正正地活下去……”阿蛮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她干涸的心田上。保护自己,保护珍视的一切……只打该打之人……这些话语如同黑暗里骤然亮起的火把,照亮了她眼前逼仄绝望的道路。她看着沈疏月沉静而坚定的面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映着她自己狼狈却仿佛看到了微光的影子。

“噗通!”

阿蛮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双膝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她仰着头,泪水混合着雨水肆意流淌,声音却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绝和力量:“小姐!阿蛮……阿蛮这条命,是小姐救的!小姐不嫌阿蛮是怪物,还肯收留阿蛮……阿蛮愿意跟着小姐!当牛做马,刀山火海,绝不后退!求小姐收下阿蛮!”

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不是卑微的乞求,而是一种以生命为祭的、沉重而庄严的投效。

沈疏月看着跪在泥泞中、脊背却挺得笔直的少女,看着她眼中燃烧的忠诚火焰和重获新生的光芒,心中那块沉重的石头似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在这孤立无援的绝境里,她似乎……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起来。”沈疏月伸出手,用力将阿蛮从冰冷的泥水里拉起。她的手并不温暖,却异常有力。“记住,从今往后,膝盖只跪天地父母,不跪任何人。”

阿蛮借着沈疏月的力道站起身,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泥水,用力点头,眼神亮得惊人。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束金红色的夕阳余晖如同利剑般穿透林间的湿雾,斜斜地照射下来,恰好落在两人身上,将她们的身影在泥泞的洼地上拉得很长。湿漉漉的山林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釉彩,空气中弥漫着雨后草木特有的清新气息。

沈疏月弯腰捡起地上的药篓,背在身后。阿蛮立刻上前一步,想接过去。

“不用,这个我来。”沈疏月摆摆手,目光扫过阿蛮身上还带着药泥的伤口,“你跟着我,走稳路就行。”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吧,天快黑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踩着泥泞,踏着湿滑的山石,朝着山下那个破败却燃起了一丝微光的农庄走去。夕阳将她们的影子紧紧连在一起,投射在身后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的石头上。沈疏月的手下意识地按了按怀中那块被破布包裹着的古老锦缎,那冰冷的触感下仿佛潜藏着汹涌的暗流。孙扒皮,变形的“沈”字标记……柳如眉的手,是否真的已经悄无声息地探到了这片看似偏远的泥沼?一个疑问,如同盘旋在林间的暮霭,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而身旁的阿蛮,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实。她不再低着头,而是微微昂首,目光追随着前方那个并不高大却异常挺拔的背影。小姐说,她的力气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本事……是盾,也是矛!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从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深处,悄然滋生。她不知道前路还有什么等着她们,但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片滚烫的忠诚和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在破土而出。

夕阳熔金,将两道身影拉长在泥泞归途。

沈疏月怀中那块褪色锦缎如同烙铁,孙府豪奴腰带上的“沈”字标记在脑海挥之不去。

柳如眉的触手是否早已探入这偏远泥沼?

阿蛮沉默跟随,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实。

她不再低头,目光追随着前方那个并不高大却异常挺拔的背影。

小姐说她的力气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本事……

是盾,也是矛。

山林暮霭沉沉,而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正从这片泥泞里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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