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枝努力低下头,试图掩盖自己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无法控制的惊悸。
方才她窥见了这个秘密,就遭到了谢衍的盘问,这绝非巧合。
巨大的危机感如潮水般快要将闻枝吞没,她甚至能感受到谢衍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不能慌,绝对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尤其是关于栖梧龙脉,不能让谢衍看出来她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一个前朝公主,若表现得对前朝核心秘密毫不知情,岂不是欲盖弥彰,谢衍会信吗?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她需要一个合理,安全的理由,既可以解释她的举动,又能转移谢衍对前朝秘密注意力的焦点。
闻枝抬起头,那张苍白小脸上,布满了惊恐的泪水,泪珠子一颗颗滴落在衣领上。
那双湿漉漉的眼眸,盛满了绝望与痛苦,直勾勾望着谢衍。
“前朝的事情……”,闻枝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主子,求您,求您别问了。”
“奴婢是亡国之人,是阶下囚,是有罪的亡国公主”
闻枝抬起脸,她死死咬着唇角,小声啜泣着,肩膀不停在颤抖,“宫墙倾塌,血流成河,父皇,母后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闻枝胸口此起彼伏,她将所有的表演,都倾注在亡国这个巨大的,无奈愈合的创伤上。
她刻意模糊了前朝的概念,将方才提到的事情变成她无法触及,一触即就会奔溃的状态。
她在赌,赌谢衍能够理解她此刻的心情,赌他作为灭门惨案的亲历者,会产生一丝同情。
谢衍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锁定在泪流满面,崩溃痛哭的闻枝,触及了他记忆深处某一个同样的经历。
他握着朱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泛白。
胸口那处昨夜因旧伤复而隐隐作痛的部位,似乎也被这凄厉的哭喊牵扯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书房里只剩下闻枝压抑不住,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她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
谢衍脸上无动于衷,依旧是那副万年寒冰般的冷漠,但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
片刻的死寂,他薄唇微启,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看来,你还不算太蠢。”
谢衍移开目光,重新落到手中的军报上,仿佛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痛哭,不过是拂过书案的一缕微风。
“知道自己是什么,就该明白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
谢衍朱笔落下,在军报上划出一道凌厉的红痕,如同判决,“管好你的眼泪和舌头,再有下次……”
谢衍没有说完,一股冰冷的杀气在书房无声弥漫开来。
闻枝瘫软在地板上,身体细微的颤抖,那点疼痛提醒她还活着。
她暂时赌赢了。
巨大的疲惫感和后怕将她淹没,她刚才的表演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心神。
她知道自己成功转移了谢衍的注意力,证实了她对核心秘密的无知。
但谢衍最后那一句不算太蠢和警告,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心头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他看穿她利用创伤转移话题的意图。
这最后一句警告只是在告诉她,他允许她暂时用这样的方式逃避。
但并不代表他信了她的无知,不代表他放弃了探究。
她依旧是笼中鸟,砧上鱼,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
她要打破这一点,还需要做出更多的努力。
当谢衍院子里的烛火都熄灭了,一轮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天空。
冰冷的月光斜着钻进泛旧的窗棂,在闻枝简陋的床榻前投下清冷的霜痕。
闻枝蜷缩在薄被里,白日里谢衍警告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寒意浸在骨髓里。
让她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地轻颤,她很快沉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深处。
而她脖颈上挂着的玉佩在此刻突然闪过一道光芒。
她做了一个离谱的梦。
梦里她变成了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垂耳兔,雪白的皮毛像最柔软的云朵。
她住在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奇怪建筑,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色。
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的庭院,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洒下温暖的光斑。
一个男人总是出现。
他很高大,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身影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
他的脸隐在光影交界处,轮廓深邃,眼神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薄唇总是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如同移动的冰山。
那些人称呼他:“谢总。”
可就是这个看起来可怕的男人,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她的豪华兔笼前。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会拿着一根水灵灵、顶端带着翠绿缨子的胡萝卜。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将胡萝卜递到她嘴边。
“吃。”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温度,像命令。
起初,她很害怕,缩在角落,粉红的鼻尖翕动着,长长的耳朵紧紧贴着后背。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让她本能地想逃。
但胡萝卜的清香太诱人了。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过去,试探着啃了一口,清甜多汁。
男人就那样看着,没什么表情。但当她小口小口吃得欢快,粉嫩的三瓣嘴快速蠕动时,他周身那股迫人的寒气似乎会消散一点点,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
日复一日。
小兔子闻枝开始期待那扇门打开的声音,期待那抹高大的黑色身影。
虽然他还是那么冷,那么沉默,但递过来的胡萝卜从未缺席。
她甚至会在笼子里蹦跳几下,用湿漉漉的鼻子蹭蹭他伸进来的手指。
指尖微凉,带着淡淡的、如同冷冽松木般的气息。
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梦里的小兔子,心里涨满了对这个阴郁饲主的、纯粹的依恋和欢喜。
他是她的世界中心,是唯一给予她温暖。
直到那一天。
浓烟刺鼻的味道率先惊醒了她。
笼子外,火光冲天!
别墅奢华的窗帘、昂贵的家具都成了火魔的养料,熊熊烈焰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发出可怕的噼啪爆裂声。
热浪滚滚而来,空气灼热得令人窒息。
小兔子闻枝惊恐地在笼子里乱窜,发出无助的尖细叫声。
笼门被高温烤得发烫!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他的西装外套不见了,白衬衫被烟熏得发黑,额角似乎有擦伤,渗着血丝,映着他苍白阴郁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骇人。
他冲到笼前,无视滚烫的金属,徒手猛地掰开了变形的笼门!灼热的温度瞬间烫红了他的手掌。
“过来!”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种近乎暴戾的焦灼。
小兔子闻枝本能地扑向他伸出的手。
他一把将她捞起,紧紧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隔绝着灼人的热浪和不断坠落的燃烧物。
火舌舔舐着天花板,吊顶的水晶灯轰然砸落!男人猛地将她往旁边一个相对安全的、通往通风管道的角落一塞!
“进去!”他命令道,声音在火场的轰鸣中几乎听不清,但那眼神里的决绝却清晰无比。
小兔子闻枝被塞进狭窄的通风口,恐惧地回头。
只见一根燃烧的沉重横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朝着男人所在的位置狠狠砸下。
火光映亮了他染血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在那一瞬间,她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某种近乎温柔的东西,但太快了,快得像错觉。
下一秒,火焰吞噬了他的身影!
“不——!!!”她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巨大的心痛如同实质的巨石碾碎了她的心脏。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给她胡萝卜、护她在怀里的男人,被烈焰吞没!
剧烈的悲痛中,梦境画面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扭曲、重组。
那被火焰吞噬的、染血的俊美阴郁的脸在扭曲的光影里,五官渐渐清晰、稳定。
剑眉斜飞入鬓,狭长的眼眸深不见底,眼尾那点泪痣在火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滴,薄唇紧抿,带着掌控一切的冷酷和一丝残忍的玩味。
那不再是模糊的谢总!
那张脸赫然是谢衍。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裹挟着血腥气的嘲弄,清晰地在她灵魂深处响起,如同恶魔的低语:
小奴隶,你是永远逃不出我手掌心。
“啊——!”
闻枝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额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
夜里残留的寒意和梦境中火焰的灼热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冷又发烫。
眼前仿佛还残留着谢衍在火海中最后看向她的、那混合着决绝与冰冷掌控的眼神,耳边回荡着他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
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狂跳的心脏位置。
月光依旧清冷地洒在床前,但闻枝只觉得遍体生寒,比置身冰窖时更甚。
那根梦中的胡萝卜带来的清甜滋味,此刻在回忆里只剩下冰冷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天刚蒙蒙亮,宿夜的恐惧和疲惫让她脚步虚浮。
她强撑着起身,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走向谢衍的书房,那是她日常洒扫的地方,也是昨日她差点被恐惧吞噬的刑场。
推开门,熟悉的松墨冷香混合着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晨曦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影。
谢衍已经在了。
他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背脊挺直如青松,正执笔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报。
晨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眉峰微蹙,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
那专注的姿态,与昨夜梦中那个在火光中决绝护住她身影的谢衍诡异的交织、重叠。
闻枝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昨夜梦中心脏被碾碎的剧痛感瞬间复苏。
她几乎是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稳住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