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带着湿冷的力道,从敞开的门洞灌入,吹得茅草屋顶簌簌作响,也吹散了嫦娥额前几缕汗湿的发丝。老渔夫那双被风浪磨砺得如同礁石般沉静的眼睛,穿透简陋的渔屋,深深烙在门外那片熔金般燃烧的落日海面上。那句“从海里来?”的沙哑问话,裹挟着海风的粗粝,更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直白,重重砸在嫦娥残破的意识里。
心口的玉簪,随着这问话,猛地一悸!
不是剧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沉睡的弦被无形的指拨动。簪尖深处那缕微弱的白金光芒,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漾开一圈圈肉眼难辨的涟漪。这涟漪并非光芒,而是某种玄奥的波动,无声无息地穿透了茅草屋的缝隙,融入了外面那带着咸涩水汽的风中,迅速弥散开去。
“阿爷!你吓到姐姐了!”海丫不满地撅起嘴,像只护崽的小兽,张开手臂挡在草席前,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瞪着自己的爷爷。她转头看向嫦娥,脸上又漾起毫无城府的笑,变脸快得像翻书,“姐姐别怕!阿爷就是嗓门大,人可好了!是他把你从龙王嘴里抢回来的呢!”
龙王?嫦娥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腹划过身下粗糙的草席边缘,带来一丝刺痛的真实感。她的目光越过海丫的肩膀,落在老渔夫那张沟壑纵横、如同被海水和岁月共同雕琢的黝黑脸庞上。那双眼睛,锐利依旧,但此刻却敛去了探究,沉淀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海丫,去把灶上温着的鱼汤端来。”老渔夫的声音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不再看嫦娥,而是慢悠悠地走到墙角,重新拿起那半片破旧的渔网,粗糙的手指灵巧地穿梭在网眼间,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问从未发生。
海丫清脆地应了一声,像只欢快的海鸟般蹦跳着出去了。狭小的渔屋里只剩下海浪单调的拍岸声,渔网梭子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嫦娥自己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老渔夫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他佝偻的脊背对着门口的光线,在昏暗的屋内投下一道沉默而厚重的剪影。那专注的姿态,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嫦娥:他不需要答案,或者说,他早已洞悉了某些答案。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刻都像是被拉长,又被海风切割成碎片。嫦娥能清晰地感觉到,心口那支玉簪传来的悸动并未平息,反而随着老渔夫那沉默背影的压迫感,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一种……呼唤?还是被某种庞大存在注视下的不安?
海丫很快端着一个粗陶碗回来了,碗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海鱼鲜甜和淡淡草药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
“姐姐,快喝点!阿嬷熬了好久的,可鲜了!”海丫献宝似的将碗凑到嫦娥唇边,小脸上满是期待。
那鱼汤的香气钻入鼻腔,带着人间烟火最朴实的暖意。嫦娥艰难地撑起一点身体,就着海丫的手,小口啜饮。温热的汤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流,仿佛冻僵的四肢百骸都因此稍稍解冻了一瞬。然而,这点暖意只持续了片刻,便被心口玉簪处传来的、更加清晰尖锐的刺痛所取代。那刺痛仿佛在警告,警告她这具残躯对这人间烟火的排斥。
她微微蹙眉,停下了啜饮。
“怎么啦姐姐?不好喝吗?”海丫立刻紧张起来。
“不……很好……”嫦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砾摩擦,“只是……不太舒服。”
老渔夫手中的梭子停顿了一下,又继续穿梭起来,头也没抬:“海丫,给客人垫个枕头。”
海丫连忙照做,小心翼翼地将嫦娥扶起一点,在她背后塞了个塞满干草的粗布枕头。动作间,她好奇的目光忍不住又落在嫦娥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还有那身即使在昏迷中也纤尘不染、料子却从未见过的素白衣裙上。
“姐姐,你……你真的是从海里漂来的吗?”海丫终究是按捺不住孩童的天性,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那天风浪好大好大!阿爷说龙王发怒了!然后……然后就在礁石滩那边,看到你躺在水边上,浑身亮晶晶的,像是……像是……”她歪着头,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像是月亮掉进了海里!阿爷说肯定是龙王嫌你不好吃,又给吐出来了!”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嫦娥记忆深处最惨烈的那扇门!
月宫破碎的巨响!穷奇那撕裂灵魂的咆哮!羲曜金焰虚影悲怆的尖啸!心口玉簪刺入的冰冷与炽热!混沌巨手裹挟的苍茫伟力!还有……最后坠入那片冰冷、黑暗、翻涌着无尽虚空乱流的绝望深渊……
“呃!”嫦娥猛地捂住心口,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眼前阵阵发黑,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识海之中!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海丫吓得小脸煞白,手足无措。
墙角的沙沙声彻底停了。
老渔夫无声地放下了手中的渔网和梭子。他缓缓转过身,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蕴藏着某种沉甸甸的力量。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深深地、带着一种近乎穿透灵魂的审视,看着草席上痛苦蜷缩的嫦娥。
他看到了她指缝间,那支玉簪簪尾泄露出的、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白金光芒,正在随着她剧烈的痛苦而明灭不定地闪烁。
“海丫,”老渔夫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去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屋子。就说……阿爷在给贵客祈福。”
海丫从未见过爷爷如此严肃的神情,吓得连忙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跑了出去,小心地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光线再次昏暗下来。
老渔夫这才一步步走近草席。他的脚步很轻,踩在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踏着某种古老的海潮节拍。他在草席旁蹲下,枯瘦黝黑的手并没有去碰触嫦娥,只是悬停在距离她心口玉簪上方半尺的虚空。
他的掌心,皮肤粗糙如同砂纸,此刻却隐隐泛起一层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最纯净海水般的幽蓝光泽。这层微光,带着一种清凉、浩瀚、包容万物的气息,缓缓笼罩向嫦娥心口的位置。
说来也怪,那幽蓝微光甫一接触,嫦娥心口玉簪传来的、那如同灵魂被撕裂的剧痛,竟像是被投入寒潭的烙铁,瞬间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虽然那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冰冷依旧存在,但至少那足以摧毁意识的尖锐痛苦,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了下去。
嫦娥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眼前翻涌的黑雾也缓缓散去。她虚弱地睁开眼,正对上老渔夫近在咫尺的目光。
那双眼睛,此刻不再是渔夫的浑浊,而是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平静之下,是难以想象的深邃与力量。眼底深处,仿佛有古老的潮汐在无声涌动。
“姑娘,”老渔夫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深海传来,“你身上的‘东西’……太重了。这小小的渔村,这凡俗的海水,压不住它多久。”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嫦娥心口那支温润却散发着不祥微光的玉簪上。
“东海……很大,也很深。”老渔夫继续说着,声音如同梦呓,又像是某种古老的预言,“但再深的海,也有它不愿惊扰的……‘邻居’。你带来的‘光’,太烫,会惊扰那些……沉睡的‘邻居’。”他微微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茅草屋顶,投向那片此刻已彻底沉入墨蓝、唯有星光点点的夜空,“也可能会……引来更麻烦的‘注视’。”
邻居?注视?
嫦娥的心猛地一沉。是……龙宫?还是……那双在虚空深处、冰冷俯视一切的暗金之眼?老渔夫口中的“邻居”,绝非善类!而“注视”……更让她遍体生寒!
老渔夫收回了悬空的手,掌心那层幽蓝微光悄然隐没。他重新恢复了那个干瘦、沉默、饱经风霜的老渔夫模样,仿佛刚才那短暂显露的力量只是幻觉。
“养着吧。”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沙哑粗粝,带着海风的味道,“伤得太重,魂魄都像被风暴撕过的破帆。龙王爷暂时没胃口,不代表你能乱动。”他指了指海丫端来的那碗已经微凉的鱼汤,“能喝就喝点。海里的东西,补魂。”
说完,他不再看嫦娥,重新走回墙角,拿起那半片渔网,佝偻着背,专注地修补起来。沙沙的梭子声再次响起,在这狭小昏暗的渔屋里,编织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表面的平静。
嫦娥躺在草席上,心口的剧痛虽被那奇异的幽蓝微光暂时压制,但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悄然爬上她的脊背。老渔夫的话,像冰冷的刻刀,在她心头划下清晰的印记:
她带来的“光”,是祸源。
东海之下,有不愿被惊扰的“邻居”。
更可怕的“注视”,随时可能降临。
而她的处境,比漂到这片陌生海岸时,更加凶险万分。
窗外,海浪的哗哗声依旧,带着亘古不变的节奏。这声音,此刻听在嫦娥耳中,却不再仅仅是自然的韵律,更像是某种庞大存在沉睡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呼吸。